程秋水未施粉黛，出門前套上一件黑色的呢大衣，穿九分牛仔褲，還時髦地露了個腳踝，走在南州的街頭，引來一串目光。

低配版的紅毯氣派，也不過如此吧。

如果不是趕時間，程秋水大概會舉著手對每個人嬌滴滴地say hello。

十八歲的時候，程秋水頂著南中高考狀元的頭銜上了一次南州的地方電視臺。

第一次面對攝像頭，身邊圍著一堆記者，有點緊張，提前準備好的臺詞都忘光了。

印象最深的是記者問了句“高考之後有什麽打算”，程秋水想了想，沖著鏡頭擠出一個微笑來：“奇變偶不變，符號看象限。謝謝大家。”

後期剪輯倒是非常用功，電視外頭的人看了，覺得這年紀輕輕的小姑娘，眉眼還挺勾人。

讀大學的第一年，三個班級一個連進行軍訓，程秋水當了幾回拉歌小隊長，被人拍了視頻傳網上，頓時掀起一陣熱潮。她成了微博一度話題人物“最美軍訓女生”。

後來她就總在南大校花排行榜獨占鰲頭，這種憑天資贏回來的榮耀讓她覺得很爽。

正享受著萬眾矚目的美好時光，莫尋的電話就打來了。

“秋水，你到哪兒了？我們已經在這兒等了半小時了。”

程秋水勾了一下嘴角：“嗬，我還以為是單挑，莫老師還帶幫手了啊？”

“程老師別開玩笑了，趕緊過來啊。”

程秋水說：“我剛停好車，正過馬路呢。”她一邊走路，一邊朝馬路兩邊掃了幾眼，繼續對著手機說，“我不認識你說的那個咖啡店，你站門口接我一下。”

“好。”

程秋水把電話掐了，走到馬路對面正好紅燈亮起來，後面的大媽趕緊加快了步子，推推搡搡把程秋水擠了個踉蹌。

程秋水握在手裏的手機被彈飛出去，摔在盲道上，那大媽頭都不回，繼續往前面橫沖直撞。她瞅著那大媽奔走的方向，喲呵一聲：“現在倚老賣老的還專挑美女下手呢，服氣。”

一個優雅地轉身，程秋水準備把掉在地上的手機撿起來，意外地發現面前多了個人。

來人穿一件牛仔外套，戴副眼鏡，個子不高，但是皮膚很白。

莫尋俯身幫程秋水把手機撿起來。

程秋水檢查了一下手機有沒有破損的地方，用手指慢條斯理地拂去屏幕上的灰，瞥了一眼莫尋。

莫尋搔搔頭發：“進入喝杯東西吧，店就在前面。”

程秋水把手機揣兜裏，朝手裏哈了口氣，搓搓：“走。”

莫尋（自稱）是傳媒學院的院草，他們攝影團隊的小隊長，程秋水走在他後面的時候，才註意到他後腦勺的頭發挑染了一撮綠色。

幾天沒見，帥是沒帥出什麽名堂，行為藝術倒是越做越糞土了。從頭到腳展露出一種糞土的騷氣。

進店，幾個人圍坐了一桌，討論得熱火朝天呢，莫尋招了一下手示意：“秋水來了。”

程秋水一瞧，一桌七八個人，沒幾個她眼熟的。不過見到校花本尊，其餘人貌似非常激動。張牙舞爪的。

其實她加入攝影小組也不過是偶然，是莫尋起初打算在校內註冊一個社團，她給幫襯了一陣子，算是最老的一批社員。後來時代更疊，進來一群學弟學妹，程秋水就沒怎麽參加過活動了。

莫尋把程秋水招過去，給她推了張椅子：“其實我們今天找你過來，就是想說一下一月份攝影比賽的事情。”

店內暖氣十足，程秋水捂著大衣有點熱。

她沒坐，手插口袋裏：“什麽主題？”

“最美大地。”

“然後？”

“你上次去平涼那次……”莫尋欲言又止。

“不給。”程秋水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，喝了一口。

莫尋見狀，問她要不要點杯咖啡。程秋水說：“不喝，傷腦子。”

莫尋把話題拉回去：“雖然你很久沒來活動了，但是大家看著你學姐的面子，沒給你除名，所以現在還是我們社團的一份子。我覺得這點集體意識應該是要有的。”

程秋水差點一口水噴他臉上。

她沒接茬。

莫尋又說：“攝影是藝術，沒有你想的那麽陰暗。讓你貢獻一張照片而已，又不是做違法亂紀的事情，根本就談不上什麽違背良心。”

看來他是知道發生在平涼的那件事情。

程秋水說：“無關攝影，更無關藝術，這是我自己的事情。我拍的東西我自己欣賞，有什麽問題嗎？最美大地這種主題你們都拿不出手？怎麽總想著空手套白狼呢？”

底下有個炮灰甲發言：“美的不是大地本身，是人文內涵。”眾人捧殺。

程秋水冷笑：“如果你們真覺得平涼這種地方能評得上最美大地，你們可以自己去看看，沒有我的作品你們也可以拿獎，不要妄自菲薄。年輕人腳踏實地一點，不要總想搞什麽大新聞。”

莫尋反駁：“秋水，你不是聖人，不要總是站在道德制高點想問題，很多事情不是你的責任，你要……”

程秋水翻了個白眼：“就是不想給你照片你能咋地？”

她四周迅速掃了一圈：“說完了嗎？”

沒人接話。

“說完走了。”

程秋水往嘴裏塞了顆巧克力，沈默地走了一路，取車。

莫尋沒有跟過來。

短暫的會面，兩邊都不愉快。她不後悔來，面子給出去了，是有人自己不好好把握。

小小的甲殼蟲蹲在停車場裏，程秋水扶著門把手，等糖在嘴巴裏面化完，她才拉門進去。

開車之際，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對穿著花衣裳的夫婦。

大一秋天，她在平涼待了半個月。那座山是大雪山的一條支脈，據說是全中國最窮的地方。那裏的小孩吃東西都吃不飽，根本念不起書。

程秋水走的時候，拍下了那組照片。妻子快要臨盆。她本以為有了新生兒的喜悅，能讓他們對生活多抱有一點希望。但是一個多月以後，程秋水聽到消息，夫妻兩個自殺了。

因為太窮。

快要到家，程秋水切斷了思路，把車緩緩地開進君水灣的地下車庫。

找了一圈車位，開到最裏面的時候，看到一輛明晃晃的車。

記得那天，在攝影棚下面見過這輛車，當時她還納悶是誰的。

一輛草綠色的JEEP牧馬人，這車好像不是很貴，但是車型和顏色都巨好看。

程秋水竊喜。

她看這輛車的旁邊有個空車位，把她的車跟著停在旁邊，不過開進去的時候輪子沒打正。

程秋水下車觀望了一下才發現，這兩輛車的前座近得有點離譜了，他的駕駛座車門估計不太容易敞開。

看一下右邊，是一堵墻。程秋水眉頭一皺，站在韓意的角度思考了一下，這可難辦了。

她絞盡腦汁地想了想，還是決定拿了張紙條寫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。

聰明！妙招！Very Good！

程秋水把口紅掏出來，在嘴唇上描了幾道，然後像模像樣地在白色的紙條上印了一個自己的唇印，讓小哥哥感受一下她熱情似火的愛意吧。

她腦補了一下自己印上去的富士山唇形，一定把韓意迷得七葷八素，心裏美滋滋的，捂著嘴巴笑出聲。

結果紙片拿下來一看。天啦嚕！這團紅乎乎的東西是個什麽鬼！

程秋水立馬閉上一只眼睛，把那團什麽鬼送到自己視線的盲區，嫌棄地把小紙片卡進了她的車窗縫裏。

不看不看！王八下蛋！

***

晚上。

程秋水躺在沙發上敷面膜看綜藝，接到一通電話，來自本地號碼。

她喜滋滋地接了，卻假裝鎮定，懶洋洋地送過去一個：“餵。”

對方聞聲，片刻開口：“你的車？”

程秋水從沙發上彈起來，把面膜揭了，往衛生間走：“什麽我的車？”

“麻煩下來挪一下位置。”

程秋水意味深長地“哦”了一聲，從口袋裏摸出鑰匙串，晃了兩下：“小吉普？”

那邊冷冷地說：“不要浪費時間。”

說完這句就掛了。

程秋水對著手機瘋狂地送了兩個麽麽噠：“等我！兄弟！”

她簡單地捧了兩把水沖了一下臉，迅速地踩了雙運動鞋，蹭蹭蹭往樓下跑。

車庫裏燈壞了一陣子了，程秋水有點夜盲，黑漆嘛唔的一片，她找了個大致的方向就咻得一下沖過去。

沒想到這一下子沖過了頭，猛然栽進一個懷抱，腦漿都給撞得一團漿糊。程秋水揉著腦袋，聽見一個低沈的嗓音在頭頂響起：“看路。”

這句話，好像是用心臟說出來的一樣，離她好近！

韓意用臂彎接了她一下。

他站的位置離墻很近，程秋水跑得剎不住，如果不是正好撞在韓意身上，怕是她今天就要在這堵墻上粉身碎骨。

程秋水抱著他的胳膊不肯放手，雖然只是剛剛那麽輕輕地一點點接觸，但是撞到他緊實的上身那一瞬，安全感頓時攀上了百分之百。

韓意把她的手剝下去：“開車。”

她把手機的手電打開了，遞過去給韓意：“能不能幫我照一下，沒有車燈我看不清。”

韓意執燈，給她亮出一條路。

程秋水把車子倒出來，韓意上了車，她又踮著腳挪過去，趴在他的車窗上看。

從外面看裏面什麽都看不到，不過程秋水相信韓意能看見她。她笑瞇瞇地說了句：“謝謝韓先生的救命之恩。”

她說完，退了兩步，讓韓意把車子開出來。

然後飛身上車，緊隨其後，開上了大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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